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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飛
“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魯迅先生一定不會想到自己在1936年8月23日寫下的這句話,會成為2023年一檔熱播的人文談話類節(jié)目《文學館之夜》的緣起。在節(jié)目的主持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長李敬澤看來,“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星空下的大千世界,人類的生活,其實這一切,都與文學有關?!笔堑?,一切都與我有關,這個“我”是“小我”更是“大我”;一切都與文學有關,這“文學”是經(jīng)典,是生活,是歷史,是未來,是一切的世界和世界的一切。
事實上,“文學”從來就不是作為“文學”本身而存在。在中國,“文學”一詞出自《論語·先進》,為孔門四科之一,有“博學古文”“文章博學”等義。秦漢時期,“文學”主要指廣義的學術。魏晉以后,“文學”常被用來指“文章”,“學術”內涵逐漸淡化。近代以后,經(jīng)歷古今轉換與中西涵化,“文學”逐步演變?yōu)楸硎鼋挚企w系中獨立學科門類的新名,成為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的統(tǒng)稱??傮w來看,一部“文學”概念史,是其含義不斷進行歷史性轉換、逐漸聚攏內斂的歷史。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在信息時代的今天,與其說我們要拓展文學的邊界,不如說讓文學回歸其最初廣博的本真意義和文化價值,讓文學重新?lián)撈稹芭d觀群怨”的更廣闊的社會功能。讓文學重新出發(fā),去往廣大的世界,從文學館走向歷史深處、現(xiàn)實生活和未來宇宙,從獨白走向對話,從語言文字走向視聽影像,從同仁小眾走向人民大眾,從藝術世界走向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這是《文學館之夜》的良苦用心和創(chuàng)新創(chuàng)意所在。
作為當下世界上最大的文學博物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無疑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百年滄桑的見證和象征。它不僅收藏了90余萬件珍貴的文學藏品,更收藏了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們的生命印記和創(chuàng)造歷程,凝聚著文學中國的情感與想象。蕭軍收藏的魯迅像,魯迅《吶喊》的初版本,老舍的手稿,辛笛的咖啡機,冰心的海螺、小瓷貓,曹禺的名章鎮(zhèn)紙,如此等等,這些難得一見的文物珍品,營造出動人的歷史光暈和真實的時空情境,也自然而然地讓我們睹物思人。無怪乎劉震云說,“這就是文學館的節(jié)目的不同,書是真的,物品是真的,人是真的,話也是真的”。在虛擬想象高度發(fā)達的今日,這種求真務實無疑充滿著對歷史和文學的敬意,對文學家的情感與精神的凝視與銘記。
古典時期的文學常常被理解或想象為作家一個人的內心獨白,夜深人靜,喁喁獨語,“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而隨著廣播、電視、電影、網(wǎng)絡、微博、微信、短視頻等現(xiàn)代新媒介和自媒體的層出不窮,作家和作品早已告別了沉默與神秘,而成為可聽可視的公共明星和文藝產品。新媒介需要新文學,因為文學能夠潤物無聲,撫慰人心,滿足人們的精神生活和審美需求;新文學需要新媒介,因為文學也需要在眾聲喧嘩中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借助視聽影像實現(xiàn)自我的再造與重生。很顯然,《文學館之夜》不是一個人的夜晚,而是一群人的夜晚,實現(xiàn)了文學與新媒介的深層對話與合作,建構起一個既封閉又開放的文化客廳,將作家作品的無聲獨白變成了作家、評論家、科學家、學者、電影導演、脫口秀演員等眾人的跨界對話,讓語言與語言碰撞,讓情感與情感互通,讓思想與思想交鋒,最大可能地發(fā)揮談話類節(jié)目的親切、自由與靈動,同時又凸顯出與眾不同的人文性與思想性。疫情之后,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對話和傾聽,讓自我走出心靈的孤島,讓作家和文學走出孤芳自賞,走向更加廣闊的世界。
而對話的話題自然也就由文學延展至文化,“從一個小切口進入硬話題”,從一個硬話題進入軟文化,“把新的談老,把老的談新”,成為對話者的基本訴求。由魯迅的《故鄉(xiāng)》談及中國人的故鄉(xiāng)情結,由老舍的《貓城記》、夏目漱石的《我是貓》談及養(yǎng)貓文化與親密關系,由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談及當代人的說話之道,由朱自清的《背影》、屠格涅夫的《父與子》、汪曾祺的《多年父子成兄弟》談及中國式父子關系,由腦機接口談及科技倫理和科幻未來,由跑步談及現(xiàn)代人尋求一種簡單而親密的伙伴關系,由基因談及衰老和死亡的永恒命運。有意思的是,經(jīng)過你來我往的話語轉換,隨著話題的不斷拓展和深入,人文與科技、生存與死亡、歷史與未來等宏大主題和哲理思考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出來,而文學經(jīng)典也不再是曲高和寡的自足體,轉化為一種當代化、日?;?、大眾化的情感指南和價值觀念,一個個熟悉又陌生的藝術世界由此向聽眾所在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打開,正如那一條條應運而生的“名言警句”:“生活停止的地方,文學出現(xiàn)了;文學停止的地方,哲學出現(xiàn)了”“現(xiàn)代生活給我們無數(shù)的云路,而回到身體,回到路上的奔跑,成為我們要找回的本路”,“未來我們可能面臨的問題是自我的界限變得越來越模糊、猶疑、不確定”,“我之所以是我,是依靠努力與創(chuàng)造,以及對于意義和價值的體認和探索”,如此等等。這些直面當下、直擊人心的話語,使得觀眾不得不反觀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反思自我的精神處境,也使得這檔節(jié)目圓滿完成了從文學經(jīng)典出發(fā)觀照當代人精神生活的意圖。
無論黑夜或白晝,無窮的遠方都需要文學,無數(shù)的人們都需要靠精神活著,并以此成為有別于機器的“在世界之中”的人!
(作者江飛系安慶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美學與文藝評論研究中心主任)